第八百三十天,午后。
地底溶洞的入口阴冷潮湿,楚牧元每向下一步,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血腥、腐烂药草与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气息,就浓重一分。
当他最终踏入伤兵营时,那股气息几乎凝成实质,让他一阵窒息。
维生阵法停摆之后,这里已经化作了真正的人间炼狱。
数百名重伤的弟子或躺或靠在冰冷的石地上,因失去灵力压制,伤口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。无法抑制的哀嚎、痛苦的呻吟、绝望的哭泣,与神魂崩溃后的疯言疯语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曲死亡的交响。
无数负面的“残响”在这里汇聚,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。
楚牧元面无表情地走着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。
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,他见到了雷破军。
这位铁塔般的汉子,浑身缠满了渗血的绷带,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剑痕,其中一道甚至贯穿了他的胸膛。但他只是盘膝静坐,拒绝了医官递来的最后一包止痛药粉。
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,滚烫如烙铁,周身缭绕着淡淡的血气。
“宗主。”雷破军睁开眼,声音嘶哑,却依旧沉稳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楚牧元问。
“《不动明王经》的【闭锁法门】。”雷破军咧了咧嘴,像是在笑,却比哭还难看,“把全身的气血和痛觉都锁进心脉里,能多攒点力气……为最后一战。”
他没有抱怨,没有绝望,只有一种将自己当做武器,准备在最后时刻迸发一次的决绝。
这无声的坚韧,与周围撕心裂肺的哀嚎形成了惨烈无比的对比,像一根烧红的烙铁,深深烙印在楚牧元的心中。
第八百三十五日,深夜。
楚牧元在自己的静室中打坐,伤兵营那一幕幕地狱般的景象,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。这些满溢的痛苦与怨恨,终于彻底引爆了他识海中沉寂的另一个存在。
“蠢货!妇人之仁!”
燕赤霄的咆哮声在他识海中炸响,充满了暴怒与不屑:“看看你脚下!那不是一群等死的废物,那是一座尚未开采的极品矿山!你居然还在为区区灵石耗尽而烦恼?”
楚牧元的识海中,燕赤霄的魔魂虚影显现,猩红的目光死死盯着他。
“发动禁术【怨魂祭】!”燕赤霄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诱惑,“献祭了他们!将这数百名伤员临死前最极致的痛苦、最浓烈的怨恨,全部提炼出来!我们可以锻造出一支所向披靡的‘怨魔兵’军团!这是你翻盘的唯一机会!”
楚牧元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理智上,他知道燕赤霄说的是一条“可行”的道路。一条用少数人的牺牲,换取多数人生存机会的、最冰冷的魔道之路。
他陷入了剧烈的挣扎。
雷破军那暗红滚烫的皮肤、决绝的眼神,在他眼前浮现。
一名断了双腿的年轻弟子,在昏迷中不断呓语着“娘,孩儿不疼……”的场景,在他耳边回响。
“若为求生而食人……”楚牧元猛然睁开双眼,血丝遍布,“我与视众生为草芥的太上忘情道,又有何异!”
“我走的路,不是这条!”
他在识海中对燕赤霄发出震天的怒吼,声音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“愚不可及!”燕赤霄怒骂道,“你会为你的‘仁慈’,陪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!”
说罢,燕赤霄的魔魂虚影化作一道红光,重新缩回了道心鉴深处,陷入了彻底的冷战。
这次拒绝,标志着楚牧元在道途之上,与这位亦师亦魔的引路人,彻底分道扬镳。
第八百四十天。
拒绝了魔道之后,楚牧元来到了早已熄灭的护岛大阵中枢前。
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
他并指如刀,在手腕上重重一划,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。金红色的、蕴含着他本源力量的精血,如同一条细线,注入了阵法核心干涸的凹槽之中。
他要以自身为祭,徒劳地挽回一丝希望。
嗡——
吸收了本源精血,庞大的阵法光芒确实亮了一瞬,将整座大殿映照得一片通明。
但仅仅三息。
在庞大的防御消耗面前,这无异于杯水车薪。
光芒闪烁了三息,便在一声仿佛叹息的轻响中,彻底熄灭。
这种拼尽全力后的彻底无效,带来的绝望远胜于无所作为。它残酷地宣告了,在绝对的差距面前,个人英雄主义的破产。
第八百四十八日,傍晚。
夕阳血红,将海面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颜色。
断崖回廊上,残存的七情魔宗弟子们紧张地呼吸着,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、凛冽的风声、远处伤兵营传来的隐约呻吟,构成了末日前的交响。
突然。
一切声音,毫无征兆地消失了。
不是减弱,而是被瞬间“剪切”掉了。
海浪依旧在拍打礁石,掀起无声的浪花。修士们惊恐地张大嘴巴,试图呼喊,却听不到自己发出的任何动静。
整个世界,仿佛被人按下了静音键。
楚牧元站在断崖尽头,惊骇地抬起头。他看到,天地正在褪色。
那鲜红的晚霞、蔚蓝的大海、褐色的岩石,都在迅速剥离自身的色彩,化为单调的、由灰白线条构成的死寂画卷。
“……!”
姬瑶光惊恐地捏碎了一张传音符,那符箓在灰白的空气中无火自燃,连一丝青烟都未升起,便化作了飞灰。
所有人的神识,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缩到了身前三丈的狭小范围。宗门各处的防线,彻底断绝了联系。
楚牧元感受着这股修改天地规则的伟力,浑身冰冷,如坠冰窟。
他明白了。
这不是法术,而是太上忘情道传说中的至高领域。
【天地同寂】。
墨清绝,来了。
